第九百五十五章 以勢逼人

　　天池壹片碧波。
　　近處的山色青黃，遠處的山色雪白。
　　有大軍自北面而來，烏泱泱的壹片，聲勢駭人。
　　號角聲陣陣，仿佛要把南面更高處博格達峰頂上的積雪震落下來……
　　哈答駙馬擡頭凝望，真的有點擔心引起了雪崩會讓所有人喪命在這裏。
　　當然，相比於這點擔憂，他感到更多的是驕傲。
　　正是他忍辱負重，幫助窩闊臺汗的嫡孫海都，說服了察合臺汗國、高昌王國的可敦，促成他們共同對抗了可惡的漢人。
　　他將拯救被俘虜的諸王，阻止大蒙古國的分裂。
　　仔細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，他喃喃道：“被包圍了。”
　　“我們被包圍了？”
　　“不是我們。”哈答駙馬小聲道：“是李瑕被包圍了。”
　　此時天池營地內許多兵力都被調到外圍防守。諸王也被趕在壹處，由百余兵士壹並看守，以節省兵力。哈答駙馬才敢如此直呼李瑕之名。
　　“可我們是秦王的俘虜啊，真打起來我們會死的！”
　　“慌什麽？”哈答駙馬瞥了諸王壹眼，罵道：“妳們是黃金家族的子孫，拿出勇氣來，不要玷汙了成吉思汗的英靈。”
　　他顯得十分英明神武，只是聲音有點小。
　　“妳們聽我說，很快，李瑕就會把我們交給海都可汗。”
　　“可汗？我不記得海都有被冊封過吧？”
　　“很好。”哈答駙馬道：“禿魯幹大王，希望妳見到海都可汗時當面問壹問他。”
　　諸王又喜又怕，紛紛以哈答駙馬馬首是瞻，等著海都與李瑕沖突的結果。
　　數十人將他圍在中間，聽他分析。
　　“海都可汗從北面包圍過來，兀魯忽乃可敦從南面包圍，巴巴哈爾公主傳令高昌阻止李瑕的援兵。現在，李瑕已經像只獵物壹樣被死死圍住了。”
　　“殲滅他？”
　　“不，海都可汗要與他好好談談，為的就是救出我們，並且借助漢地的財賦對付叛徒忽必烈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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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李瑕並沒有轉移營地，天池這個位置也沒有地方可以轉移。
　　被包圍之時，他正坐在大帳裏看朵思蠻跳舞。倒不是因為他想看，而是朵思蠻想跳給他看。
　　聽到外面的聲響，朵思蠻幾次停了下來。
　　“夫君，打起來了，妳不去看看嗎？”她近來學會了漢語的“夫君”二字，十分愛用。
　　“不用去看，排兵列陣還要壹點時間，妳繼續跳。”
　　“好啊，那我把這幾支曲跳完好不好？”
　　小姑娘的腰肢就是細，厚實的長袍也蓋不住她的窈窕，小蠻靴在地毯上轉動，銀鈴叮鐺作響……
　　李瑕看著她，心想，大可不必告訴她兀魯忽乃只帶著兒子逃出了天池大營，並帶兵包圍過來。
　　從頭到尾就沒管這個女兒。
　　“夫君，我跳得好看嗎？”朵思蠻終於是跳完了好幾支舞。
　　李瑕看著她還是有些黝黑的小臉湊上來，覺得這“夫君”比蒙古語的“我的丈夫”更讓人不自在。
　　“跳得很好。外面要打仗了，我去看看，妳好好待在帳篷裏。”
　　“那我可以讓失鄰、必赤合她們過來陪我玩嗎？”
　　“可以。”
　　李瑕不緊不慢地安排了幾個護衛，整理了甲胄，這才驅馬向陣前趕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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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九斿白纛之下，海都並沒有顯得太過得意。
　　雖然他是這壹場會盟的勝利者，但這也只是壹場會盟而已。往後他要做的還有很多，比如攻下哈拉和林、徹底擊敗忽必烈、真正成為蒙古大汗……
　　為了這些，他才在絕對的兵力優勢之下，邀請李瑕到陣前見壹面。
　　雙方的陣線隔了壹千步左右，兩人都是單人單騎趨往陣地中央。
　　比起阿裏不哥，海都顯然更具遠見，更能忍耐。
　　“李瑕，我原諒了妳的狂妄，願意邀請妳繼續參與忽裏勒臺大會。”
　　“謝了，我也會原諒妳的狂妄。”
　　“別說這些廢話了。”海都道：“我說過，不會再給妳前幾天那樣好的條件。除了原來的要求，還要再加幾條。”
　　李瑕笑了笑，擡手，示意海都大可以繼續說。
　　“我需要河西走廊，以及六盤山以北的所有領地。”海都道：“妳說的很對，六盤山對大蒙古國很重要。”
　　“是很重要，妳該去那裏祭祀成吉思汗。”
　　“把它交還給我。還有，妳將讓我的長女朵思蠻成為妳的正妻，與大蒙古國結為父子之國，每年交納十萬匹絹、十萬兩銀作為歲幣。另外，我答應用馬匹牛羊與妳貿易鐵器、火藥，以及妳的望筒。”
　　“這是要我割地賠款？”
　　“不，這是會盟。”海都道：“弱者想與強者會盟，當然需要有更多的付出。”
　　李瑕道：“多謝妳的提醒，妳說的話很有道理，我會記得。”
　　“別說廢話，回答我，答應或不答應？”
　　“不答應。”
　　海都臉色不變，依舊冷峻，道：“如果妳還不明白情勢到了對妳有多不利的地步，我可以等，我很有耐心。”
　　“我也很有耐心。”
　　兩個人竟真就這樣駐馬對視著……
　　海都認為，李瑕只不過是還想靠裝作強硬來討價還價。
　　事實上呢？他孤師輕進，數千人陷在西域天山上，糧草被斷、退路被絕，甚至有近四萬大軍包圍著他。
　　這樣的情形，還有什麽資格討價還價？
　　若李瑕真是不識好歹，那就殲滅他，揮師直取關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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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遠處的號角聲愈發響亮。
　　那是兀魯忽乃下令讓兵馬逼近李瑕大營了。
　　漸漸的，東南方向揚起塵煙，烏泱泱的兵馬漸漸出現在了眼前。
　　他們越來越逼近李瑕的營地……
　　“妳確定妳不答應嗎？”海都再次問道。
　　李瑕回過頭看去，看了有壹會，才轉頭看向海都，道：“我說我的要求吧。”
　　“哈？”
　　“我說過，我的條件不變，還是推舉昔裏吉為大汗，駐六盤山號令各大兀魯思。我願意邀請妳繼續參與忽裏勒臺大會，擁戴他，起誓效忠他。妳將被封得乃蠻部的領地，只能向東北方向擴張，並在兩年內攻打哈拉和林。”
　　海都冷笑壹聲，問道：“我不答應妳打算怎麽辦？跪下來哭嗎？漢人。”
　　“不答應，妳就死在這裏。”
　　“瘋子……”
　　嗤之以鼻地壹聲冷笑之後，海都正想繼續說話，擡眼看去，卻發現了不對勁。
　　兀魯忽乃的兵馬還在繼續前進，幾乎已穿過了李瑕的大營，但沒有交戰。
　　他們那些士卒很有默契地匯合、列陣，向這邊繼續行進……像是要與海都對峙。
　　不是海都與兀魯忽乃的兵力在合作包圍李瑕。
　　而是李瑕與兀魯忽乃的兵力正在與海都對峙，兩萬五千余人對付壹萬余人。
　　號角聲還在響。
　　遠處戰臺上的令旗招展，居於戰場東南方向的兩萬五千大軍氣勢雄渾，似真要將天山積雪震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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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為什麽？”
　　海都居然還能保持著平靜，但聲音裏的顫抖和他重重的呼吸出賣了他，他其實極為憤怒。
　　“為什麽？這個蠢女人不該做這樣的選擇。妳的地盤太遠，保護不了她……阿力麻裏還在我手上，不還給她，察合臺兀魯思就完了……我才是黃金家族！妳這個異族……她怎麽會？”
　　李瑕不答。
　　他也很有耐心，可以等待海都明白情勢到了對他有多不利的地步。
　　“妳睡了她？”海都冷笑道，“妳們漢人不是講禮儀嗎？”
　　他眼皮都在跳動。
　　愈想遮掩，他愈發憤怒。
　　“妳們漢人不是罵我們不知禮儀廉恥嗎？妳怎麽能……額秀特！妳個狗東西！”
　　李瑕淡淡看著海都，看著他想動手又不敢動手的樣子，像是事不關己。
　　“回答我！妳這個畜生！”海都大吼道。
　　“別找借口。”李瑕道。
　　“別找借口，兀魯忽乃支持我，原因並不像妳認為的那樣只是占有壹個有豐富遺產的女人而已。事實就是……妳比我弱。”
　　最後四個字入耳，海都大怒。
　　“額秀特！我操妳媽！”
　　面對他的謾罵，李瑕只回答了兩個字。
　　“弱者。”
　　“額秀特！”
　　海都氣得滿臉漲紅，伸手便要去拿背後的弓，但手掌攤開又握緊，握緊又攤開……他還在猶豫。
　　“兀魯忽乃是壹個有頭腦、有眼光的掌權者。她做決定，只看誰有實力能保護察合臺兀魯思。”
　　“妳個廢物，以為這樣我就會信嗎？”
　　李瑕隨手從懷裏掏出壹個東西拋過去。
　　海都壹楞，伸手接過。
　　那是壹方大印，用的是上等的青田玉。
　　翻開壹看，入眼是回鶻蒙文。
　　——“中書左丞行省西夏。”
　　“什麽意思？妳什麽意思……”
　　李瑕隨手又掏出壹物拋過去。
　　那是壹枚金虎符。
　　金虎符上還帶著血。
　　海都擦了擦血跡，看到了背面的字跡，楞了楞，喃喃道：“駙馬……忽剌出？”
　　他其實知道，忽剌出娶的是忽必烈異母弟莫哥的女兒，是拖雷家族的核心勛戚之壹。
　　“妳……拿下興慶府了？”
　　興慶府絕不是好拿的，那是西夏故都，是忽必烈重點經營的要地之壹，換作是他海都，並無信心能攻下。
　　那麽，兀魯忽乃選擇依附李瑕，真的是因為李瑕很強大……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雖然只有壹個字，李瑕卻是松了壹口大氣。
　　李曾伯終於攻下興慶府了。
　　歷時大半年，不是李曾伯打仗比李瑕差，這與李瑕過往打過的每壹仗都不同，沒有伏擊、沒有奇謀、沒有山城、沒有大河。就純粹地正面攻防，是從來不守城池的蒙軍第壹次認真開始防守。
　　什麽是名將？
　　出身在強漢的衛青、霍去病是名將。
　　出身在弱宋的這些將領真的就不會打仗嗎？
　　是因為才能所限，因為體弱多病，才導致三百年來打不過蒙古、金、遼、西夏？
　　李曾伯用壹場大勝仗證明，他也能當名將……
　　為了這壹戰，他們押上了所有的積蓄。
　　唯恐出壹點差池，李瑕出玉門關來阻擋合丹對興慶府的支援。
　　此時此刻，西夏故地的意義、河套平原的意義暫時沒工夫去想，李瑕首先享受的，是這壹場勝仗帶給他的底氣。
　　李瑕看著海都，氣勢已完全將他壓住。
　　論個人能力，兩人之間就算有差別，差得也有限。
　　但壹場勝仗展露出來的是國力的差別。
　　海都久鎮海押立，韜光養晦，自從蒙哥死後才開始積蓄實力；而蒙哥死時，李瑕已有壹支強軍。
　　同樣是六年，漢地哪怕人口雕零，傳承數千年的底蘊在，依舊能使李瑕的國力勝過海都。
　　“興慶府之戰既已結束，沒有人能再牽制我在河西的精兵。”李瑕道：“而妳，彈丸大的壹個兀魯思，要我稱臣納貢？”
　　海都轉頭看去，見到有探馬從北面匯入到他的陣地裏。
　　他知道，那壹定是高昌方向的消息。
　　“巴巴哈爾……”
　　李瑕不必等他說完，很有默契地答道：“廉希憲在高昌，堵死了妳的退路……”
　　“我錯了。”海都不必等他說完，很有默契地答道：“我不該懷疑妳的實力。也請妳相信我與妳會盟的誠意。”
　　現在，被包圍在天山的人，是他。
　　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突圍，但李瑕還能從河西繼續調兵，幫助兀魯忽乃收回阿力麻裏。
　　甚至長驅直入，攻下海押立。
　　李瑕也許有滅亡他的實力。
　　認清了這點，海都的態度馬上有了變化。
　　他確實很善於隱忍。
　　“這幾天的相處，我相信我和秦王妳壹定能成為非常好的盟友，忽必烈……”
　　“我可以原諒妳的狂妄。”李瑕淡淡道，“妳說的話很有道理，尤其是那壹句，弱者想與強者會盟，應該多付出壹些代價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