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百九十章 履冰而戰

　　蒙軍將要進犯的消息在半個月前就傳到張順這裏了，他也壹直在全力戒備。
　　但說句心裏話，張順其實也沒覺得蒙軍真會在這大過年的時候打過來。
　　軍中有統制、統領們分析，說是蒙軍在十月才平息李璮之亂，短短兩個月內要收拾了山東殘局再開赴關中，怎麽看都是沒那麽快的。
　　張順剛才雖然說了壹大堆道理，什麽草原上的蒙虜耐寒……那不過是他這個當將領的要讓士卒們警惕起來，好好戍守。
　　他自己都認為在戍樓上那幾個士卒嘀咕的話是對的，他就是壹輩子都是苦命人，突然受到了平陵郡王的器重，不知怎麽報答才好了，恨不得掏心窩子。
　　對，他確實就是為了賣力表現。
　　這賣力表現，不僅是努力戒備防事，還包括壹直在心裏告訴自己“蒙軍會來”，不信也得信。
　　軍中規矩，絕對服從……
　　突然，蒙軍真的來了。若是沒有準備，整個合陽大營遭遇突襲，或許可能被瞬間殺得崩潰。
　　但張順為了這個防事付出了太多，逼著士卒們在大年夜裏守著黃河，他甚至有了壹種“蒙軍要是不來，那不就白幹了”的心情，於是在這壹瞬間，他沒有慌。
　　不僅沒慌，他還顯得尤為穩重，從容不迫地指揮著士卒們鳴鏑、點火、請援、集結、推出拒馬……因為準備得太充分了。
　　蒙軍顯然是想偷襲，所以才選擇在正月初壹的夜裏過黃河，但沒想到宋軍竟然這般防備森嚴。
　　於是，偷襲轉為強攻，點起火把以調整隊形便打算殺過來。
　　……
　　張貴擡起望筒，只見蒙軍的火把還在數百步開外，如同長龍壹般。
　　雪花被吹到眼睛裏，叫人不得不瞇起眼。
　　篝火的光亮只能照到前方十幾步遠，兩軍中間的地帶壹片漆黑。
　　“蒙虜還沒動……他們在做什麽？！”
　　“娘的，太黑了……”
　　忽然，張貴隱隱像是看到了什麽。
　　壹點點篝火光中，似乎就在前方數十步，有人影壹閃而過。
　　數百步之外，蒙軍仿佛還在列陣，但……
　　“來了！”
　　張貴驚呼壹聲，手裏的望筒已掉在地上，在冰面上清脆地“叮”了壹聲。
　　“來了！”
　　“放箭！”
　　有士卒匆忙放箭，“嗖”地壹聲射向黑暗，並沒有反應。
　　然而不等他們松壹口氣，腳步聲已響起。
　　張貴本想俯身去拾地上的望筒，已看到壹排惡漢突然從黑暗中出現，躍進篝火泛出的光亮之中，如野獸壹般敏捷。
　　“殺！”
　　對方喊的不是蒙語，而是帶著些河北口音。
　　“呼”的壹聲，彎刀已劈到面前，宋軍士卒則是長矛齊捅。
　　戰事壹起，馬上便有血潑在冰面上。
　　熱血沒有將堅冰融化，而是迅速被凍結。
　　壹只腳踏在冰血之上，將冰凍的血塊踩成零星的碎塊，但沒過多久，這人也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著。
　　他被壹刀砍在了脖頸處，壹時未死，卻不能呼吸，在寒風裏抽搐著，痛苦得滿臉紫青。周圍的同袍與敵人卻都不理會他，兀自殘殺。
　　他便這樣無助地倒在冰面上，想到了那間屬於他的茅草屋，屋中有他的老母和八歲的兒子，今日是大年初壹，也不知他們吃得好不好……
　　“呼……呼……”
　　喘息聲混著風聲，漸漸又只剩風聲。
　　倒地的傷者終於死透了，身子壹點點冷下來。血從他的脖子流到冰面上，凍住，連著傷口也結了冰，便不再流血。
　　死者發青的臉又慢慢地覆上了壹層白霜，有旁人的血潑在他臉上，霜才化，雪花也蓋上來。
　　不知過了多久，他已成了壹個橫臥的雪人。
　　當把視線從這具屍體往上拉開，只見這片戰場已鋪滿了屍體。
　　……
　　克敵營歸順時有七千余人，之後整編為壹萬人。
　　這其中，張順、張貴兄弟只統領千余人，與何泰統領的千余人負責夏陽渡、合陽大營這段防線。
　　別的統領們則沿著黃河各有各的防線。
　　此時身處這種環境下，他們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有戰事，也不知這道防線面對多少蒙軍，只覺得敵人源源不絕地湧上來。
　　就好像十萬蒙軍全在攻打他們這壹千人。
　　張順不停地發號施令，同時還拼命給士卒們鼓勁。
　　“床弩呢？快放弩！蒙虜馬上要退了！”
　　“放砲！放砲！把冰面砸塌了，所有蒙虜都得淹死！”
　　因這樣的指令，宋軍士卒們想懈怠或想退縮都沒有工夫，被催促著忙碌不停。
　　哪怕如此，前方列陣抵擋蒙軍的士卒還是壹個個倒下。
　　漸漸感到快要守不住了。
　　“守住！”
　　張貴再次大喊，同時卻已挨了壹刀。
　　這壹刀劈在他的棉甲上，沒能砍透，卻砍得張貴壹個踉蹌，陷入了三個蒙卒的包圍。
　　他連忙持矛去捅，正中壹人，但長矛也已被握住，“哢”的壹聲斷成兩截。
　　“噗。”
　　這次臂彎中了壹刀，生疼，張貴忙將壹名蒙卒撲倒在地。
　　“嘭！”
　　壹塊大石從後方砸落下來，把前面的冰面砸了個大窟窿，窟窿下是奔流的黃河水。
　　混亂中有人大喊不已。
　　“怎麽拋得這麽近？！”
　　“砲桿斷了……”
　　張貴沒工夫管這些，他已與蒙卒纏鬥在壹起。
　　“噗”的壹聲，斷矛捅進了敵人的脖子，血灑了壹臉，很暖和。
　　之後又是“噗噗”兩聲，他也中了兩刀。
　　打了太久，盔甲已破了，這兩刀的傷勢並不輕。
　　張貴就地壹滾，撿過壹把刀便斬敵人的腳，擡頭卻見好幾個敵人湧上來，他不由大為絕望，心想這下要死了。
　　“轟隆。”
　　突然壹陣大響，慘叫聲大作，卻是前面的冰窟窿周圍的冰面坍塌下去，不少人徑直被卷進冰冷透骨的河水當中。
　　他們還想掙紮，可被盔甲拖著，根本就爬不上來。
　　張貴看著這壹幕也是心驚不已，拼命壹蹬，連忙逃開，就地滾了兩圈。
　　裂縫蔓延到他身下，終於不再繼續開裂。
　　周圍的人紛紛逃開，倒在冰窟窿邊的張貴才得以稍稍喘息。
　　但再壹擡頭，附近只有密密麻麻的蒙軍在向西面殺過去。
　　宋軍的防線敗退了。
　　張貴大驚，正要起身，突然，壹柄刀從他腹部穿透。
　　壹個受傷的蒙卒爬起來，捅出壹刀後猛地便把張貴往冰窟窿裏推。
　　張貴被摁在冰面上，掙紮不開，目光落處，只見前方的壹具屍體正是傍晚時才見到的王栓貴。
　　他忽然想到今天送的臘肉王栓貴都還沒來得及吃。
　　說來，王栓貴這人雖然嘴上沒個把門的，但熱心腸，總喜歡幫別的士卒們磨刀，可惜了。
　　“咕嚕咕嚕……”
　　張貴的頭被摁進冰河，他身後的蒙卒力氣極大，馬上就能要了他的命。
　　“噗。”
　　正以為自己要死了之時，張貴忽覺頭上的力道壹輕，有人猛地將他提了起來。
　　他眼前壹黑，覺得自己似乎暈了很久，又似乎只有壹瞬間。
　　等稍緩過來，只聽到處都是腳步聲、呼喊聲，混亂中讓人看不清形勢。
　　有人正按著他的傷口給他止血，他於是喚道：“哥，我不行了……”
　　“沒傷到要害，活得了。”
　　說話的卻是何泰。
　　張貴努力睜開眼，看到了何泰額頭上的皺紋。
　　“何統領？”
　　“別動，蒙軍見我們有援兵來暫時退了。今夜怕只是他們的試探攻勢……”
　　張貴莫名感到心安，這是壹種老兵才能給人帶來的感受。
　　他閉上眼，任由何泰給自己治了傷，又想到自己確實不該懷疑何泰。
　　在生死之間經歷過絕望，才能明白戰場上能信任的只有同袍。
　　然而，當張貴回過頭看向那屍橫遍野的戰場，雖未清點，卻能估算出僅在這壹夜之間，他們這千余人已損亡慘重。
　　若說這壹戰還只是蒙軍的試探攻勢，在這種兵力對比下，他幾乎已不知後面的仗要怎麽打了。
　　何泰似乎也在想著這個問題，在起身離開張貴身邊時也自顧自地嘀咕了壹句。
　　“克敵營能打這種硬仗？連老子都不信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