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七章 過河卒

　　說著去了開封要如何辦事，聶仲由聲音漸低。
　　最後，他在李瑕耳邊悄聲道：“韓承緒是金國旺族出身，在北地還有些人脈，比如小丫頭片子的娘親就是元好古的遺女。”
　　“元好古是誰？”
　　“元好問的亡兄。元好問妳可知道？北人稱他‘遺山先生’。”
　　“好像聽說過，就是那‘中州萬古英雄氣，也到陰山敕勒川’？”
　　“我不懂這些。”聶仲由道：“我只知道元家是北魏拓跋氏後裔，元好問聲望冠絕北地。金亡後，元好問請托耶律楚材庇護了壹批中原士人，其中就有韓承緒的壹名族兄弟，名作韓承喚，如今在開封經略府任職。這便是我壹路帶著這祖孫倆的原因，另外，韓承緒的兒子在我手上，他病重，在臨安……”
　　“知道了……”
　　“那邊有船！”劉金鎖忽然大喊壹聲。
　　李瑕轉頭看去，見有幾艘船正向這邊劃來，顯然是張家派來搜捕的。
　　“不必慌，他們來不及報信叫來更多人，我們沖過去。”
　　“好！”
　　再回過頭，只見聶仲由正拿布擦了擦腹上的傷口。
　　布條被丟進湖裏，漾開壹團紅色的血，被湖水沖散……
　　“努力活下去，要想辦成差事，沒有妳不行。”李瑕道。
　　“我知道。”
　　聶仲由勉力壹笑，接過李瑕手裏的槳，道：“我來劃，妳來觀察情況。”
　　“妳行嗎？”
　　“行，事情托付了，輕松多了……”
　　小船漸漸劃向東湖與柳湖間的堤道。
　　此時，這支隊伍已只剩下八人，其中還有三人是老人、女子。李瑕的箭傷勉強算是好了，聶仲由、高長壽、林子、劉金鎖卻是個個帶傷。
　　沒人能想到，就這樣壹支老弱病殘，竟會掉頭沖殺回來。
　　木槳在湖面上蕩起，小船推開波浪。
　　天邊殘陽如血，它迎著晚霞快速沖了過去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他們在那裏！快調人來！”
　　“我找到李瑕了！”
　　“殺了他們！”
　　堤道又長又窄，只有二十余名兵士正在或遠或近的地方，紛紛向小船這邊奔來。
　　也有人跑向遠處報信，更多的人將會趕到。
　　“殺！”
　　劉金鎖當先跳上堤道，他早已丟掉身上那蒙軍的衣著，現出他渾身的春閨刺青。
　　幾處傷口都被包紮起來，遮住了刺青上那美人的身體，只露出壹張嬌容，竟多了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。
　　隨著劉金鎖揮動長槍，肌肉擴張，那美人仿佛是從布條間探出頭來，含羞帶臊地向外望上壹望……
　　“噗！”
　　血濺在刺青上，是劉金鎖已挑殺了壹個敵兵。
　　“我來開道！走啊！”
　　“搬船！”
　　韓緒承奮力拖住船頭，將小船往堤道上拉著。
　　韓巧兒在他身邊，咬著牙壹起拉著，小臉繃得緊緊的。
　　高明月武藝並不厲害，但她十分靈活，跟在高長壽身後，拿著小短劍時不時就壹劍刺出，殺傷敵人。
　　忽然，高長壽挨了重重壹矛，手中大理刀落在地上，兩名敵兵趁機向他撲來。
　　兄妹二人大驚，李瑕已快步奔上，壹劍刺翻壹名敵兵。
　　接著，高明月迅速配合他刺傷另壹人。
　　“我來擋，去搬船。”
　　“虎！”又壹敵兵沖來，單刀揮斬。
　　李瑕手中長劍才刺出，正是力盡之時，已是格擋不及。
　　壹柄短劍從李瑕背後探出，徑直刺進那敵兵心口。
　　“二哥妳去搬船。”高明月迅速說了壹句，又向李瑕道：“我掩護妳。”
　　這還是相識以來，她第壹次主動與他說話。
　　她雖不愛說話，但此時打鬥中卻能與李瑕配合得十分默契。
　　大概是因為國破家亡這些年裏，高明月壹直在努力讓自己變得有用，又盡力不給人添亂吧。於是這個沒什麽力氣的小女子才學了這樣壹種打鬥的方法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快沖過去！”
　　真正前面在沖殺最猛的還是劉金鎖。
　　他又受了幾處傷，也很疲憊。
　　好在敵兵也追了壹天，同樣很累，又是被出其不意地突襲，被打亂了分寸。
　　再加上敵兵不像這些老弱病殘是在以死相搏，而是只想等更多人手過來圍剿，終於被劉金鎖殺退。
　　李瑕壹行人順利登上了堤道，沖散了敵兵，擡著船向柳湖沖去。
　　“走！”
　　小船被推進湖中。
　　當先開道的劉金鎖又退到隊尾斷後，接連捅翻幾個追兵，護著眾人上了小船，劃向柳湖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　　劉金鎖也不顧身上傷勢，仰天大笑，又向聶仲由道：“哥哥，妳撐住，我們逃出去了就給妳治傷。”
　　聶仲由臉色更加蒼白，也不回答劉金鎖，轉向李瑕問道：“接下來怎麽辦？就算從柳湖西岸逃出包圍圈……我們沒有馬匹，又都是有傷在身，逃不遠的。”
　　“天黑了。”李瑕轉頭看著遠處的夕陽，道：“先到荒野裏躲藏，休養好了再搶馬匹。”
　　“但沒有傷藥、食物……”
　　“也只能如此了。”聶仲由阻止了林子開口說話，道：“登岸之後，分頭走吧。妳們七人壹起，我獨自走……”
　　林子猛地看向他，開口想要勸。
　　“妳閉嘴。”
　　聶仲由盯著李瑕，低聲道：“記得當時我殺了五個重傷的同袍嗎？我帶不走他們，只好殺了，但他們已安頓好了家小。現在輪到我了，好在該安頓好的都安頓好了……李瑕，妳若想做大事，壹定要殺伐絕斷。”
　　李瑕沒有說話，似乎在估算著什麽。
　　“妳下過象棋嗎？”聶仲由又問。
　　“嗯。”
　　“我以前常看右相下棋，算是懂壹點，我覺得若是在象棋裏，我不是車馬炮，是卒，過河卒。”
　　李瑕道：“妳受了傷，少說話吧。”
　　“這次出來前，右相送了我壹句詩……前去屍山疑無路，後望血海知有疆。我本希望我這個過河卒每走壹步，身後大宋的疆域就能多壹步。如今想來……想來……”
　　聶仲由話到這裏停下來，似乎不知滿腔的話該怎麽說。
　　他偏過頭，不讓李瑕看他的臉。
　　而天已黑了下來。
　　“登岸之後，分頭走吧。”聶仲由再次說道，“食物、傷藥、馬匹，什麽都沒有，跟著妳們，我會死的，讓我自己去掙壹個活命的機會……”
　　“好。”李瑕道。
　　林子與劉金鎖的哭噎聲響起。
　　“閉嘴，大丈夫哭什麽哭，想害死誰？！用力劃！”聶仲由無力地叱罵壹聲。
　　他又轉向李瑕，道：“妳說過妳很講信用，我信妳……”
　　……
　　岸邊滿是蒿草。
　　遠遠看能看到龍湖北岸有火龍向這邊而來，那是追兵。
　　聶仲由捂著小腹站在那，已站不直身子。
　　“妳們先走。”
　　“好。”
　　李瑕也不再多說什麽，帶著人漸漸隱入蒿草之中。
　　他走了幾步，再回過頭看，只見聶仲由已踉蹌著向南走去，止不住的血壹滴壹滴落在地上……
　　……
　　“給我搜！壹個都不許逃掉！”遠處已有呼喝聲傳了過來……
　　月光下，獨行的人走著走著，摔在地上。
　　他爬起身，鉆進蒿草叢中，嘴裏又喃喃了壹句。
　　“前去屍山疑無路，後望血海知有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