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宋

怪誕的表哥

歷史軍事

這是壹間牢房,關了三個人。
壹縷微光從高墻上的小小氣窗透進來,昏暗中,能看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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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九十九章 為國相忍

終宋 by 怪誕的表哥

2023-12-24 21:57

  西湖畔的雅致院落裏,雜花生樹,群鶯亂飛。
  天色還未亮,閣樓上的燃燭徹夜不滅,泛著點點馨光。
  李慧娘從綿榻上支起身,見賈似道不知何時已起了,正坐在窗邊,楞楞望著西湖。
  他的背塌著,頭發不像平時束得整整齊齊而是披散在那……李慧娘第壹次發現,他有那麽多白發了。
  在她眼裏,賈似道壹直顯得年輕,甚至稱得上少年意氣,今日知他已是個老人了。
  也是啊,四十又七,年近五旬的人了……
  壹件狐裘被披在賈似道背上。
  他沒回頭,嘆息壹聲,不似平時在人前那永遠自信的模樣。
  “阿郎怎起得這般早?”李慧娘執著象牙梳子,為賈似道梳著頭。
  “睡不著啊。”
  賈似道頹然道:“先帝在時,連朝會我也懶得醒來,如今想睡也睡不著,老了。”
  “阿郎有心事?”
  “有人說我救不了社稷,卻又不說該如何救社稷。到最後,他做的不過是另起爐竈而已……惡心。”
  李慧娘不過是個侍妾,不懂這些。
  她只是老老實實地站在那,老老實實地應道:“那這人,壹定是因為想另起爐竈,才說阿郎救不了社稷。阿郎莫理會他。”
  “不理會怎行,得除掉啊,但我不知要怎麽除了。”
  李慧娘默默無言。
  他總是這樣,動不動除掉這個,除掉那個,也不知結了多少仇。
  她已不敢再勸。
  “入仕之初,我便立下宏願。當年便知艱難,卻未想到,壹路趟來,艱難百倍、千倍、萬倍。”
  在這個拂曉前的黑夜當中,坐在這的賈似道像是還沒披上他的外殼,無比脆弱。
  他孤獨自語著,像是在懷念著誰。
  “永遠比預想中艱難,他們都怯了,逃了,都逃了……趙葵,三京之敗後壹蹶不振;謝方叔,道理說了滿嘴,毫無實績,灰溜溜地滾蛋,養鶴修道;丁大全,入朝時就忘了在福建路時的誌向;吳潛,太直了,不肯為國相忍,他不肯;程元鳳,太軟弱了,不夠直;葉夢鼎,老而遲頓……
  他們都說要救大宋社稷,救大宋,壹個個卻都還想愛惜羽毛,以為我不知他們在想什麽,等到社稷滅亡,他們早已入土了,又與他們何幹?只會嚷著‘賈似道妳做不成的’,他們做不成,只會閑語碎語拖累我。二十年光景,盡耗於此等懦弱之輩。
  唯有……唯有李瑕,沒有這些人身上的迂腐氣。心誌堅韌,不怯,不逃,與我相類,自持心誌,從不因人言而易。但,他壹開始路就走錯了。社稷如沈屙重疾,治標也好,治本也罷,暴徒竟操刀而起,欲斷社稷臂膀,妄圖以臂膀求存。強虜在側,猶敢釀如此禍端。”
  賈似道罵人也罵得沒了力氣。
  他在述說的是孤獨。
  高處不勝寒。
  平章軍國重事,終於是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執掌朝綱之權。
  那些曾與他有壹樣誌向的人都被他壹腳踢開,滿朝文武皆被他踩在腳下。
  沒有人配站在他身邊。
  連心裏話也只能與聽不懂這些的侍妾說。
  他也累,他也想放棄,什麽都別做了,風花雪月直到亡國,投降或服毒而已,豈不輕松?
  ……
  卯時。
  樞密院。
  賈平章公坐在大堂上,神情依舊自信昂揚。
  官帽下,鬢角處的頭發梳得壹絲不茍,烏黑錚亮……
  “議事吧。”
  “平章公,謝方叔自江西來,向官家進獻祥瑞,恐是想探聽風聲,了解情況,以求再次入相。”
  賈似道聞言,揚起嘴角笑了壹下。
  這些人還在爭權,沒逃,不是在坐等大宋亡國了,只是手段不如他賈似道而已。
  若說李瑕對宰執之權的輕蔑讓賈似道感到寂寥、挫敗。從謝方叔身上,他再次感受到權力的滋味。
  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眼熱他的位置。
  “獻了什麽祥瑞?”
  “壹琴、壹鶴、金丹壹粒。”
  賈似道執起茶杯,淡淡掃了群僚壹眼,道:“妳們怎麽看?”
  “誘人主,為聲色之好。”
  “托名進香,擅進金器,好玩丹劑為人主壽,殊失大臣體統。”
  “誤國殄民,私入行在,違制擅制,宜重懲……”
  賈似道點點頭,道:“辦吧。”
  “平章公,程元鳳近日罷相還鄉,敢問,是否真允他守少保、觀文殿大學士、醴泉觀使等職致仕?”
  賈似道沈吟了片刻。
  這事本已定下,是給程元鳳還鄉後留多少體面的問題。
  彼此只是政見不合,私怨不算深,程元鳳不像吳潛那麽沒風度、黨爭敗了還亂吠。他本來不想做得太過份。
  但,得給李瑕壹個交代……
  “罷其少保、觀文殿大學士之職。”賈似道閉上眼,語氣冷冽。
  再睜開眼,卻又滿是自傲與不屑。
  “若非程元鳳不願耗費軍餉,我半年前便要調呂文德入蜀。因這廢物拖累,致川蜀局勢如此。”
  “正是如此,李逆之禍,因程元鳳而極矣。”
  終究還是得處置李瑕之事,避是避不過的。
  廖瑩中上前壹步,提醒道:“平章公,江春又上了奏折,以李瑕平定大理之功,請朝廷加賞。”
  賈似道冷笑壹聲,揮了揮手,道:“召他來見我,妳們都下去……”
  ……
  江春仰首走過禦街,進入樞密院,壹路上引得無數官員側目。
  近來朝堂有人贊他為功臣直言,也有人罵他縱容藩鎮之患。
  無所謂了。
  經歷了這些事,他已想得很明白,李瑕要不要自立,他都已經被綁死在這艘船上了。
  李瑕若自立,自慶符縣練巡江手之日起,就已經是他這個縣令在包庇、縱容。
  到時,第壹個以謀逆大罪被論處的便是他江春。
  如今保著他性命的恰恰是李瑕那足以自立的實力……
  不過,走進那大堂,看向坐上首的賈似道時,江春心裏還是有些怯。
  雖然李瑕信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,但江春著實沒有自信與賈似道面對面交鋒,賈似道與按察院那些官員畢竟不同。
  年底才被程元鳳幾句話輕易哄騙了。
  慎重應對吧。
  “見過平章公。”
  賈似道沒應,冷冷看著江春。
  江春被盯得毛骨悚然,強按下這情緒,道:“不知平章公召我來有何事相詢?”
  “談妳上的奏折。”
  “是,今馬千……”
  “馬千已被李瑕殺了。”
  “可罪名未定。”江春也想展示出強硬風範,又道:“擅舉兵戈,以下犯亂,此謀逆大罪!然今罪名不定,朝堂議論紛紛,甚至反誣李節帥……”
  “休與我來這套,此間僅妳我二人,有話不妨直說。”
  江春才找到那種仗勢慷慨而談的感覺,正要繼續滔滔不絕,不想卻被賈似道打斷,壹時楞了壹下。
  賈似道竟是笑笑,指了指側邊的椅子,吩咐道:“坐。”
  江春猶豫片刻,坐下。
  賈似道把玩著茶盞,道:“說,李瑕想要什麽。”
  “李節帥須壹個公道……”
  “閉嘴,我攬軍國重事,沒功夫與妳這小官閑聊淡扯白費嘴皮,直說。”
  江春這才進門不過片刻,已被賈似道連番敲打得暈頭轉向。
  他還未當過高官重臣,不知道高官重臣私議時是否真可以有話直說。
  再壹想,怪不得李瑕當年任縣尉時就是直來直去的……
  “那便直說,要封王爵、開府建牙之權。”
  “哈,他休想。”
  江春也笑了笑,漫不經心吟道:“白帝高為三峽鎮,瞿塘險過百牢關。”
  賈似道沒笑,直直看著江春,像在看壹個傻子,道:“把李瑕的信給我,別廢話了。”
  “李節帥並無旁的話對平章公說,只這壹句,封王、開府建牙。”
  “否則如何?”
  江春終是不敢出口威脅朝廷,又以詩相應。
  “白帝夔州各異城,蜀江楚峽混殊名。英雄割據非天意,霸主並吞在物情。”
  前後幾句詩都是出自杜甫的《夔州歌十絕句》,意思不用說也很明了。
  ——否則就舉旗造反,妳打得過來嗎?
  夔州路之所以不叫重慶府路,因的便是這夔門三峽天險。
  賈似道譏笑壹聲,道:“我說了,他休想。”
  江春道:“封王,至少還是大宋的王爵。並非李節帥想要這大宋的王爵,無非是顧全蒙虜之患……”
  “江春!妳好大的膽子!”
  江春被這大喝聲嚇了壹跳,轉頭看去,見門外並無士兵沖進來才松了壹口氣。
  賈似道已起身,步步逼進。
  江春這才想起來,眼前這平章公不是什麽文弱士大夫,也是在京湖戰場上血拼出來的大將。
  “妳也是鐵了心要謀逆?憑妳也敢?”
  江春終於有些撐不住了,身子向後仰著。
  賈似道卻還在往前湊,眼中殺氣騰騰,幾乎要貼上江春的臉。
  “開口閉口說三峽,當朝廷不敢出兵平叛?我不妨告訴妳,今我已命呂文德進長江、高達進漢江、李曾伯迂回大理,三路並進……”
  “李節帥未必就不能抵抗住攻勢……”
  “但妳可以去死了。”
  江春沒想到賈似道真有這麽大的膽魄,壹個激靈,駭然色變。
  賈似道見了,冷笑壹聲。
  “廢物。”
  他終於不再盯著江春,坐回太師椅上,整理著袖子,動作衿貴風雅。
  確實曾輸給了李瑕壹次。
  但,還不是李瑕隨意派個人來就能拿捏他的。
  國之宰執,自有尊嚴。
  “妳不配與我談,滾吧,讓李瑕再派別人來。”
  江春猶在惶惶不定。
  他起身,打算離開,忽然又停下腳步,咽了咽口水,再次開口。
  “平章公嚇住我了……但……嚇住我沒用……”
  江春回過頭,看向賈似道。
  他若連這點事都辦不好,要再派別人來,那往後的前程也任別人來領罷了。
  “有本事就真殺了我,李節帥自立稱雄而已。”
  “他敢!”
  “他敢。”江春毫不猶豫。
  他氣勢雖不強,語氣卻堅定。
  “也不必再閑聊淡扯……平章公既不答應,又不殺我,我這便回書李節帥,言朝廷已拒絕賞功。”
  江春語罷,如同虛脫,轉身便走。
  他此時才想起來,還有很多威脅賈似道的話沒說。
  比如,如果不厚賞李瑕,馬千謀逆壹案的幕後黑手就要算到賈似道頭上。畢竟關德已被姜飯掌握在手上,多的是辦法坐實。
  全都不必說了,賈似道心裏明白。
  只須說最有力的壹點,實力……
  展示實力,擺出態度。
  節帥只讓他做這些。
  他伸手推門,便聽身後已傳來了賈似道的聲音。
  “慢著。”
  ……
  江春遂知道,封王之事已定。
  其余的,自有賈似道與朝堂掰扯。
  朝臣們當然不會答應,但堂堂平章軍國重事的能力還是讓人信服的。
  而節帥根本就不在乎他們怎麽掰扯,川蜀才是根基。
  至於賈似道那破碎的尊嚴,江春管不了。
  官小,不操這份心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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